如果你是 Harry Styles 的粉丝,这几年或许过得五味杂陈。Styles 有很多面,或者说有很多故事:现年 29 岁的他通过英国选秀比赛进军娱乐圈,成了时尚偶像和男团超新星(现已单飞),担任过《周六夜现场》(Saturday Night Live)的主持,也是如日中天的电影明星和电影演员(这是两码事),更是流行文化的多面手。对他而言,这一切宛如一场狂欢,一阵大笑,一种姿态,一件饶有趣味、可以穿来试试的新衣。对于在多元宇宙中成长起来的第一代粉丝来说,Styles 就是为「自由选择生活方式」高举大旗的偶像。你无须喜欢他的方方面面,能产生共鸣就足矣。
如今,Styles 的粉丝正在观赏一种新现象:一位明星不断解锁新身份,旧能量不断代谢出新能量,就像是 Madonna 与 X 战警的结合体。但最近,他和粉丝意识到了一件并不新鲜的事:性让一切复杂化,而性取向更是如此。在 Styles 为人所知的多面中,至少有一面证明他是大直男。2022 年秋天,影片《亲爱的别担心》(Don't Worry Darling)宣传活动期间,他和导演 Olivia Wilde 的恋情曝光,产生了一系列连锁反应,报道铺天盖地。不过,Styles 「或许也有其他情况」:他曾穿着连衣裙登上某女装杂志封面,喜欢涂指甲油卖弄风骚,还曾大舞彩虹旗,告诉自己的仰慕者:「我们多少都有点儿弯。」如今,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Styles又引发了新一轮恼人的争论:卖腐(queer baiting)。Harry Styles 身着长裙
登上 2020 年 12月《Vogue》封面
对于那些像我一样上了一定年纪、可能更熟悉「gay baiting」这个词的人来说,我有必要先做一下科普:这是语义扭曲进化的一个例子,短语发展成和原来几乎完全相反的意思,变化速度之快超乎想象。仅仅是在 10 年前,「gay baiting」还专指在政治领域通过密语嘲讽某人是同性恋进而施加伤害,同时以未直接点破为借口全身而退的做法。而如今,「queer baiting」(称呼上的差异绝非偶然)已成为名流文化术语,专指一些表演者和艺术家为了取悦 LGBTQ 观众,通过行动、言语或伪装身份来暗示自己可能不是单纯的异性恋者。但事实上,他们要么就是异性恋,要么至少已经决心不明确性向。对于那些指责卖腐的人而言,反对机会主义的论据很简单:如果你只是伪装成我们的一员(你甚至都没有说出真实身份),又怎么敢把手伸进我们的口袋?这种愤怒也可以理解,毕竟同性恋在流行文化史上的表现不太令人信服 —— 最初是毫无体现,随后是诽谤和嘲弄;而后,经过几十年的挣扎,出现了几个主要为异性恋观众精心设计的同志角色;再后来,越来越多形象更多样化的同性恋角色出现,有的甚至无须以吸引异性恋观众为目的。但即便是在过去 15 年间,这样一个 LGBTQ 角色和出柜艺术家数量空前的年代,做表面文章仍是主流 —— 比如在漫威电影或动画片中来一个同性之吻,或是像《星际迷航》(Star Trek)一样用 12 秒的镜头来表明舰长 Sulu 是一名同志。
这就像是在闹着玩,但仍是一种常态。互联网普及之前,《出柜》(Out)等杂志会在封面上刊登各种名人的照片,包括铁同、疑同、不恐同直男、性感的「基圈天菜」以及性向不详者,好让那些眼馋同志明星的男同更望眼欲穿。同志观众不再满足于单纯地接受我们提供的东西,但很难改掉思考「他是或不是同志」这个问题的旧习惯。这个习惯已经适应了这个世界 —— 网友会不停地揣摩演员和角色,并通过同人艺术和同人小说来强化自己的猜测与幻想。如今,关于卖腐最激烈的讨论都聚焦于男性 —— 这毫不令人意外,毕竟男星但凡出现性向模糊的迹象,都会引起人们对于男子气概被动摇的强烈兴趣、怀疑和妄想。即便如此,对于娱乐制作人而言,在明星推广中留下一定程度的性向之谜,比如从不证实、鲜少反驳,都有利于制造不错的商机和精明的卖点。在这个投机和期望、失信和猜疑并存的狭小空间里,对卖腐的指控愈演愈烈。围绕这个话题的过度打趣可能会演变成一种自我营销,仿佛这么做无伤大雅。掀起卖腐风潮的或许是 James Franco,他曾于 2008 年和 2011 年先后饰演同志活动家 Harvey Milk 的情人和同志诗人 Hart Crane,而后又在 2013 年重拍了 1980 年的争议之作《虎口巡航》(Cruising)。他在 2015 年接受采访时表示,自己「在艺术作品中是同志,但在生活中是直男」,这让人不禁觉得被他耍了。Styles 从没做过类似的事情,那他算卖腐吗?时髦苗条的 27 岁演员 Timothée Chalamet 因出演《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Call Me by Your Name)而备受同性恋群体喜爱,还曾穿着夸张的露背装出席红毯,那他算卖腐吗?28 岁说唱歌手 Benito Antonio Martínez Ocasio(又名 Bad Bunny)据悉和一位女子交往多年,但在公开亮相时喜欢穿性别模糊的时装,去年夏天在 MTV 音乐录影带大奖现场表演时还亲吻了一名男伴舞,那他算卖腐吗?因《同志符号学》(Gay Semiotics)
而闻名的美国艺术家 Hal Fischer 将该书描述为一个
「刻意平凡」的系列书中讲述了 20 世纪 70 年代
城市飞地的同志行为和身份。
受本文启发,他为《T》创作了 3 幅新作品。
此图为《Timothée Chalamet,雌雄同体》。
事实上,这些问题之所以变得紧迫,在很大程度上与 Z 世代对待性与文化的矛盾态度有关。他们对于性抱持开放的心态,对文化却恰恰相反。他们对性的看法很简单:「你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管理咨询公司 Gallup 2021 年的数据显示,20% 以上的 Z 世代认为自己属于 LGBT,这个数字多少会让许多老一辈的同性恋人群表示强烈怀疑:「好吧,但你们中有多少人是认真的?有多少人清楚贴上这个标签要付出什么代价?」倒不是说这个标签对 Z 世代来说有多少重要性;「LGBT」一词最早出现于 30 多年前,在现在许多年轻人眼中已经过时了,他们认为它不过是父母那一代人临时发明的测试用语。
如今,年轻一辈使用「LGBT」或其更长的变体,主要是为了方便指代各类群体,包括无性恋、泛性恋、疑性恋、跨性别者、双性恋,以及理论上的无限可能性,任何一种身份都未必是一成不变的。事实上,「LGBT」一直都是一个不完美的混成词,因为前 3 个字母代表了「我被谁所吸引」,而第 4 个字母代表了「我是谁」。今天,对于许多渴望在与他人发生性关系前就了解并宣布自己性向的年轻人而言,他们选择的称呼更有可能意味着「这就是我」,而不是「这就是我所做的」。这种想法是值得肯定的:没有人应该遭受生活的磨难,尤其是在青春时代 —— 经历孤独,却发现甚至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自己。(如果他们不想要这样一个词,也没关系。)
但 Z 世代(和部分老一辈人)也有一套可以严格执行的教条准则,尤其是在文化方面:「我们需要讲述自己的故事,挪用永远都是错的。所有的艺术都是自我表达,富含同理心的想象只能退居次位。没有什么比真实更重要。对于艺术家而言,没有什么比生活经历更重要。」年轻人比老一辈更容易将这些陈词滥调奉为圭臬。当这些观点被用于谈论性向认同的开放性上时,我去年在推文中描述的悖论就得到了证实,即「新一代的黄金法则 —— 比如性向不是固定的,有几十种性向认同供你选择 —— 与『告诉我们你是谁,我们才能决定对你的看法』这条旧准则是相冲突的」。这正是 Styles 所处的境地,也是大众指控他卖腐的症结。以他 2019 年在《周六夜现场》大热小品中的亮相为例。该小品由 36 岁同志作家兼演员 Julio Torres 和 32 岁的 Bowen Yang 共同编剧,Styles 在其中饰演美国莎莉集团的社交媒体品牌经理,不断在公司账号上表达自己对「三男运动」的渴望。根据卖腐规则,如果 Styles 是弯的,他的做法可以理解为内部人士的批判或自嘲,是被允许的。但如果他是直男,那他这么做:(1)说明他很有风度,允许《周六夜现场》恶搞他的形象?(2)是做好演员的本分工作,饰演不同于自己的角色?(3)是在不属于自己的圈子里探索?(4)是在取笑我们?(5)是在揶揄同志群体,利用我们对他的好奇牟利?此外,去年他在时代剧《我的警察先生》(My Policeman)中饰演 20 世纪 50 年代的英国同志警察又作何解释?剧中的警察生活在一个愚蠢且偏执的世界中,无法活出真我。出演那样一个角色,Styles 究竟是真心想要寻求文化认同,还是作为一个著名的直男演员打趣少数异己群体所经历的苦痛 —— 有点把一个群体受到的压迫作为观光对象的意味?「我选择的照片是我认为有一定时尚感的 ——
战略性地采用了文化大背景下常被视为
『女性气质』的特定服饰与饰品。」
Fischer 说:「几十年来,
我一直通过文字戳破摄影中真实的假象。
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文化人类学,
满足了我对描述、解释和分类的基本诉求。」
关于这些问题:这有什么关系?在这一点上,我得先出个柜:我认为人们高估了个人经验在艺术家资质方面的重要性;在银幕上,异性恋可以演好同性恋,反之亦然;我不喜欢关于艺术家和观众之间关系的任何定义,因为这建立在观众根据表演者在现实生活中的某种身份而体会到的情感之上。我们对于艺术家个人身份的了解可能很有趣,甚至具有启发性。我们基本上没什么是必须知道的。(在决定是否选用某位演员时,有权询问演员的性向,这种说法也没有意义。)如果你足够幸运,花钱买票也只能让你欣赏到好的作品,它并不能保证你看到的就是演员真实的自我。
异性恋演员展现出的性向模糊,可以是出于表演需要、为了拉近与观众的距离,而非自我认同吗?如果说性向真的是流动的,那答案一定是:是的,可能是这样。任何性向都可以有同性之吻。此外,将流行文化消费者刻画成被「错的人」出于艺术创作的目的而伤害、时刻处于危险之中的形象,似乎有些幼稚。
但纵观历史,平心而论,对于许多受此困扰的人来说,让同性恋艺术家无须撒谎或隐瞒性向,依旧任重道远。在这种情况下,想到异性恋艺术家有可能因为 LGBTQ 群体开始盛行就去假扮同性恋,着实令人反感。用各种花样戏弄同性恋,也会让人回想起一个更为压抑的时代(50 年前)。当时,Paul Lynde、Charles Nelson Reilly 等同志表演者要想保住工作,最多只能偶尔冲他们「不言自明」的同志粉丝来个职业假笑。直到最近,大多数同志表演者甚至都无法承受那种眼神,谁都无法自欺欺人地说,同志演员不敢出柜这件事已成历史。今天最大的不同在于,有一部分人可以接受自己扮演同志角色(随后在访谈中隐忍疏离地谈论此事)。在这种语境下,以扮演同志为乐的演员如今也成为异性恋权利的象征,他们享受着非利益相关者的红利,一旦受到威胁,可以立马声称自己是异性恋。(但仍是同性恋的盟友,永远的盟友!)Fischer 创作的《Bad Bunny,故作天真》。
LGBTQ 人群、同志 …… 写这篇文章时,我意识到自己迄今为止一直在避免使用「酷儿」这个词。这一定程度上是因为这个词本身就是问题的根源 —— 我和同类交谈时,会更随意地使用这个词。「酷儿」这个词很妙:它指一个类别,是一个总括,是改良过的蔑称,也是同义词,并且在很多情况下是一种逃避。想象一下填写人口普查表时,你必须二选一:一是「直男 / 直女;异性恋和顺性别;金赛 0 等级(Kinsey Zero,美国学者 Alfred Charles Kinsey 发明的《金赛量表》尝试用 0~6 代表人的性取向定位,0 为纯粹异性恋)」,二是「其他」。「酷儿」取代了后者,其涵盖的范围如此之大,以至于群体中的某些人无法完全自在地与内部的其他人共处。一些男同会用「酷儿」来替代「男同」,人们也可以简单地分辨酷儿和女同、酷儿和双性恋、酷儿和跨性别者。
但关键在于,你可以是酷儿,但无须是这些特定概念中的任意一种。在这个时代,酷儿的含义由你确定:它可以意味着「我还不是,但我想试试」,或「我认为自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异性恋」,或「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缺乏想象力」,或「我觉得自己不是主流的性取向」,或「我只为 Harry Styles 而弯 / 直」,或「我还不知道」。「酷儿」是个万金油,没有任何准入要求。任何人都可以成为酷儿。
然而,对于性向认同的初探者,以及那些勇敢做自己却持续受到社会、职业和家庭伤害的人,要找到一个普适的称谓并非件易事。对部分人来说,「酷儿」这个词太随便了。举个例子,如果 Styles 突然向非异性恋群体宣称「我是你们中的一员」,显然立刻会有新的问题出现:「我们中的哪一类 —— 你怎么就是?为什么是?」时至今日,仍有许多代的男同性恋在成长过程中极度小心,担心自己的走路姿势、手势或说话音调暴露自己,从而受到伤害;但许多相对年轻的男同性恋则认为,这已是过去式,或者说这种担心根植于自我厌恶而非自我保护。看到年轻的明星调侃着你试图隐瞒的东西,你可能会感到晕头转向。这种定义的分裂甚至延伸到了出柜这件事上。尽管存在代际差异和时代变迁,但无论对于普通人还是名人来说,出柜仍有着特定的意义和传统。出柜是一种承认,公开表明身份,个中含义也不言而喻。但以酷儿身份出柜却截然不同 —— 至少现在还是两码事。它解决了一部分人的问题,但也为另一部分人带来了困扰。它令身份或性向变得更加模糊。
有些人对此漠不关心,一笑置之。25 岁唱作人 Omar Apollo 近日的一条推文被指有卖腐之嫌,他明确且「直白地」驳斥了这一骂名,简单回应称:「不,我是真的喜欢 b(一种自愿的同性行为,用两个英文单词表示,读者可自行搜索)。」如果都这么简单就好了,但情况并非总是如此。2022 年 9 月,Netflix 同志浪漫喜剧系列《心跳漏一拍》(Heartstopper)的主演之一 Kit Connor 被拍到和另一部作品的女搭档牵手,粉丝随后指责他卖腐。劈头盖脸的评论迫使 Connor 退出了 Twitter。「回来一下。」一个半月后他在推文中写道,「我是双性恋,恭喜各位强迫一个 18 岁的男孩成功逼自己出柜。我想你们搞错了剧集的重点。拜拜。」Connor 本可选择保持沉默,但或许作为一个孩子受到的社交媒体的严苛压力,让他觉得自己被剥夺了选择权。那段视频其实是别有用心的「喷子」拍摄的,而非出自异性恋恐同者之手。不过现在再说这一点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虽然有些名人的谨小慎微显得有些自私,但你无法通过命令所有人都自我指认,来建立一个人人都能自由表达自我认同的世界。当我们渴望创建一个「存在即合理」的乌托邦时,性向的复杂、不确定性和难以抑制是很容易被忽视的 —— 无论过程多么困难,保持这段旅程的私密性仍是一种值得捍卫的权利。